酒真是妙极之物。此物下肚,或面红耳赤,或口若悬河,或低吟浅唱,或玉山颓倒,或高声叫骂,或舌如捣蒜,或吐得六佛出世,或燥得七窍生烟,或倒头大鼾赴爪哇国神游,或抖人隐私露己宏愿。尽管如此,杯中物还是令人神往。各种人等还是愿攀杜康作同乡以为荣耀。
我嗜酒,但称不上酒徒。徒系专业职称,中级以上。酒圣酒仙酒神为高级职称,凡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者才有此殊荣。我喝酒属隔代遗传。据说祖父擅饮,而到我父辈连大伯父姑母,全然不会。我父亲一瓶酒喝一年,头年三十喝到第二年除夕。而我兄妹皆善饮,我与弟弟小酌一顿的酒够我父亲喝一年。妹妹在一家大公司任财务经理,一年大家给公司出了力挣了钱,喝酒望年。有两男士宴会后又拿了酒去与女经理喝。想与这精明紧手的财神来年更好合作。未几何时,两位男士竖着进来横着出去,她还帮着抬人,只是面色微红。不过她是能喝不喝,家庭聚餐,见啤酒不够消费时,常主动退而饮汽水。她说从没醉过,想和哥哥醉一回。我劝曰一定不必!我醉过,极难受。3天之内不能提酒字,数数儿也得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,一说九即又有醉感。
我不信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”,尽管古今文人多豪饮,留佳句万古传诵。古今书法家也净是曲水流觞酒后狂草的美谈。可是哲学家酒仙稀少,物理学家酒圣罕见,数学家更少有酒客。我想这与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相异有关。火通条也似的65度白酒顺食管下肚,血液热腾,文思热腾,只要不如泥,都是佳境。我也有过这种佳境,思绪飞转,如我驽钝之辈也会偶有珠玑从嘴里滚出来。
可醉了就不好受了。我不知道“但愿长醉不愿醒”是打哪儿说起的。
我们这辈人这茬人几乎没有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少年时光。文革年代但凡出身有点茬儿,不识愁也得愁。我头一回就醉在这愁上。那会儿想革命人家不要,只好悠游于山水之间,听听禁了的唱片《梁祝》、《天鹅湖》什么的。相交全是一帮出身有茬儿的黑帮子女、右派子女。我先去了煤矿挖煤,能当工人阶级全因父母解放,时年16。不久,这帮哥们儿全要走了,陕西山西内蒙云南,哥们儿星散,真不是滋味,在香山聚饮,醉了。据说醉后全是豪言壮语,想去珍宝岛打仗什么的,而我自己全然不知。
想想当初星散的哥们儿,并没有靠革命理想伟大抱负联结的革命友谊,顶多惺惺惜惺惺,朋友酒肉,酒肉朋友,也情深谊长。能坐在一堆儿把盏,人生大乐。
能坐在一堆儿把盏的酒肉朋友,只要不是酒后干坏事,也未可厚非。淡如水浓如酒全是个人爱好。酒后人抛却角色意识,面色通红时极坦诚率真,有何不好?“白日放歌须纵酒”,喝了唱,忘形,跟跳迪斯科的宣泄一样,解乏,身体的乏和精神的乏。不会跳迪斯科再不喝酒,人不累惨了?东洋的教授、高级职员、医生,整日里西装领带正襟危坐。晚上下班在小馆子里一喝,全抛了正襟危坐模样儿,喝着唱着说笑话扮鬼脸,千姿百态。出门时东倒西歪舌头见涩。第二天照样接着正襟危坐。我想如果喝酒时不和酒肉朋友失失态闹一闹,八成得憋出病来。这酒肉朋友不成了医病良方了?我爱和那些酒下肚便面红耳赤口无禁忌的人喝,觉得实诚,敢交往。对那些越喝越冷静越理智逻辑性越强的人,则心有余悸,最好不喝,不是我辈酒肉朋友。尤其那平日里真话不多,喝醉了倒了如泥一瘫了,还不说真话,绝对别沾边。
酒精考验都验不出,还有治么?